 第一章 寫作與歷史
學生們總是吃力地撰寫歷史論文──不管是書評,完整的研究論文,考試,乃至於短篇的課堂作業──這通常說明了他們知道主題,只是不知道如何寫作。在我們的經驗裡,這通常意味著他們腦袋裡裝了大量的事實與資訊,卻無法根據這些事實與資訊說出故事。 學生們的抱怨反應了一項發現:歷史「確實」與說故事有關,事實雖然是說故事的核心,但光有事實還不夠。就算你知道有哪些軍隊遭遇,在什麼地點,最後由誰勝出,你也不一定能說出戰爭的故事。即使你知道兩軍統帥的姓名與各自率領了哪些部隊,這樣還是不夠。故事必須扣人心弦,雖然戰爭當然具有足夠的張力,但你還需要描繪緊張的特定元素,讀者才會被你的故事吸引。兩軍為何交戰?他們希望從勝利中得到什麼?讀者可以看到緊張,擁抱兩軍相爭的描述,並且持續閱讀以瞭解事物的演變,他們想知道的不只是誰贏誰輸,而是結果的影響。
被認為是真實的過去的故事
寫作歷史時,你講述自己思索的某個主題的故事而且有系統地陳述核心論證──或「命題」(thesis)──藉以說明事物是以某種特定方式而非其他方式發生。你考慮各種可能性,是否這個或這個或那個不發生,事物將變得完全不同。你解釋實際演變的各種事件產生了何種結果。 史家跟絕大多數人一樣:他們想知道事件的意義,為什麼某些事件對日後產生的結果有著重要影響,為什麼我們至今仍討論某些事件。史家與新聞記者一樣,他們質問「何人」、「何事」、「何地」、「何時」與「何以如此」。誰該負責?發生什麼事?在哪裡發生?事件發生的時間與次序?為什麼發生這些事?通常史家還會問額外的問題,例如:其他史家對這個事件說了什麼?這些史家曾經犯了什麼錯是我們可以彌補的?史家是好奇而無情的質問者,他們思索的問題可能源自任何史料。所有的歷史寫作都始於回答有關起源、發生與結果的問題。史家發現謎團並且試圖解開謎團。當你為歷史課而寫作時,你必須做相同的事──找到讓你好奇的問題並且試著解決它。如果沒有問題,就不會有歷史論文! 思考這段從《美國歷史評論》(The American Review)──美國史家最重要的期刊──最近一篇文章的開頭節錄的文字。注意作者詹姆斯•葛瑞恩(James Grehan)教授如何清楚陳述他發現的問題,以及該問題如何觸發他寫下這篇論文。
一六九九年四月,開羅街頭爆發一場不尋常的騷亂。做為年度朝聖隊伍──護送穆斯林朝聖者穿過西奈沙漠前往阿拉伯聖城──的一部分,一支神聖行列運送著一塊新的絲綢蓋布前往麥加的卡巴(Ka’ba)或神殿。在最知名的參與者中有一群北非人,他們行經街上時造成騷動。在宗教狂熱驅使下,他們堅持將他們信守的伊斯蘭道德觀念強加在旁觀群眾身上。在選擇懲戒的目標時,他們非常特定,凡是吸菸者都成為他們毆打的對象。隨著騷動擴大,他們犯下決定性的錯誤。他們抓住當地準軍事團體的一名成員,打壞他的菸斗,而在隨後的爭吵中,甚至還毆打他的頭。圍觀民眾顯然看不下去。即使士兵們火速趕到現場,「市場民眾」仍決定自己出面,開始攻擊這群北非人。直到一名土耳其新軍軍官抵達才結束這場暴亂,他將這群北非人送進監獄! 從非常不同的時空以及我們自身對菸草的關切與熱情來回顧這場事件,很難不被這種強烈情感──即便在當時,抽菸也被認為具有引誘的效果──所打動。走在今日的中東城鎮,人們絕對無法想像當地曾經發生過這樣的爭吵。現在幾乎每個人都接受抽菸是一種公共自由。沒有人會夢想把它當成一種道德禍害而加以譴責,或者將其禁絕於街頭與市場之外……這種寬容的共識並非一蹴可幾。菸草於十六世紀末首次傳到鄂圖曼中東之後,點燃了關於合法性與道德性的激烈爭論。開羅街頭的爭吵凸顯出這些意見的衝突…… 菸草為什麼會成為引發如此激烈爭執的主角?
解決這類歷史謎團同時牽涉到科學與藝術。科學是知識的同義字。然而,是什麼的知識?歷史包括了資料──證據,人名與地名,事物發生的時間,事物發生的地點,從許多史料蒐集來的各種資訊。歷史也包括過去的史家與其他人的詮釋,寫作者在論文中處理某個主題時,也同時要處理他們的看法。歷史的藝術在於結合事實與詮釋以講述一段有關過去的故事,如葛瑞恩教授在他的文章裡所做的。 史家相信區別真偽至關重要。因此他們的故事──如已故的赫克斯特(J. H. Hexter)教授常說的──是一段「描摹的、前後連貫的、被認為是真實的人類過去的描述」 ,而與虛構的小說及短篇故事有所區別。十六世紀一些英格蘭作家稱歷史是「真實的故事」,以區別於有關過去的想像傳說。文藝復興時代史家尋找舊文獻,研究這些文獻以判別真實性,除去贗品,並且比對複本以找出抄寫者謄抄文本時的錯誤。他們也比對講述相同事件的不同故事。這些史家試圖訴說真實──正如今日史家做的。 但在歷史研究中,「真實」是複雜的、矛盾的,而且通常是模糊不清的。每個歷史事件只發生一次,而且與現在隔著逐日發生且不斷累積的其他事件。我們無法將過去每個事件放進實驗室裡,如同化學實驗般反覆使其發生,進行測量與計算以精確看出其間的因果關係。當我們說故事時,我們必須仰賴過去的證據──例如目擊者的記憶與當時的物品──來引導我們。但所有證據只是記錄,它們不僅屈從於許多詮釋,甚至也在記憶矇騙目擊者下受到扭曲。我們永遠無法「確切無誤」呈現事件原貌。 過去事件的證據因此總是不完整的與不連續的。許多證據已經亡佚,剩餘的證據要不是逐漸消失,就是遭到曲解。史家盡可能仔細地將證據拼湊起來,但他們試圖重建的圖畫上仍留有漏洞。他們盡其所能地以看似合理與符合既有事實的推論來彌補漏洞。這些推論也許非常類似曾經發生的事件,但我們無法百分之百確定我們所知的歷史是否精確無誤地複製了過去。我們的歷史知識總是處於流動狀態,史家總是不斷地對話,不只是與他們寫作事件的一手史料對話,也與研究這些事件的其他史家對話。
歷史寫作是一種思維方式
歷史與寫作密不可分。我們不可能深入瞭解歷史,除非我們書寫它。寫作允許我們排列事件與我們的思想,研讀我們的作品,去除我們的矛盾,修正人名與地名,並且質疑詮釋,無論是我們的還是其他史家的。透過寫作,我們完成了事件的年代順序──這不是件簡單的任務,而是史家技藝中不可或缺的一環。另一方面,口才流利的說話者可以先觸及一個觀念,然後再觸及另一個觀念,有時運用肢體語言來強調某個重點。當他們的論證薄弱時,可以透過個人魅力或大聲吼叫來壓制反對聲浪。寫作者從事的是更大膽的行動!他們必須以邏輯與清晰來發展觀念,他們知道讀者可以反覆研讀他們的字句,審視這些字句是否能構成一段合理的論證,如果證據存在的話。要是寫作者不邏輯、不公允、不可信、令人混淆或愚蠢,則他們留在紙上的字句將受到謹慎而願意閱讀的讀者攻擊。優秀的說話者可以自我矛盾、胡扯、顧左右而言他,當他們遭受指責時,會主張聽者誤解了他們。然而寫作者必須努力做到清晰、邏輯與公允,否則將被抓到把柄。 好的寫作必須認識人類的可能與局限。因此史家寫作時通常會假設過去的人有選擇的能力。歷史人物實際上做了什麼與他們能做什麼,其間存在著緊張關係,而這是歷史令人興奮的原因之一。赫伯特•巴特菲爾德(Herbert Butterfield)──一位受尊敬的歷史哲學家──寫道,「歷史把人類的生活戲劇處理成個人的人格事務,使其擁有自我意識、智能與自由。」 過去做為一種戲劇,每個部分都具有獨特的性質。我們研究的每個歷史事件存在於事件自身的因果網路中,存在於一套人與事件的關係中,存在於事件自身的思想模式中,這些通常被社會視為理所當然,而且經常被認為是不可改變的神明旨意。今日,雷雨在堪薩斯大草原上呼嘯著,鎮定的電視氣象學者解釋這場風暴是冷鋒與暖鋒碰撞的結果。在古美索不達米亞,巴比倫人從雷聲聽見他們的神祇馬爾杜克(Marduk)的聲音,認為他把閃電投擲到地上。過去對各種經驗的自發回應與今日大不相同。史家的任務之一就是思索過去人們的心靈,藉此理解他們的經驗。 然而我們絕不可能完全拋棄自身的觀點;我們無法精確重建過去對生命與世界的想法。史家勢必會把一部分的自我帶進自己講述的故事裡;史家絕非空無一物的容器,可以讓過去的記錄原封不動地吐出真實的過去。史家不可避免地涉入歷史描述之中,赫克斯特稱這種情況為「第二手的記錄」,它包括「史家在面對過去記錄時帶進的一切事物。」 雖然這是史家作品不可避免的產物,但仍必須持續加以檢視,以免寫下的故事予人一種輕信的印象。這是一項重要測試:這些故事──連同其提供的解釋與分析──可信嗎? 有時,輕信會腐蝕史家的假定,例如一些經年累月的觀念使歷史描述幾乎完全聚焦於男人做的事。如果女人進入到故事之中,那是因為她們做出一般男性史家期待男人去做的事。她們統治國家,如英格蘭的伊莉莎白女王;她們提煉了鐳,如法國的居禮夫人;她們寫了小說,如十一世紀日本的紫式部。如今,史家已轉向其他許多種類的歷史領域。隨意瀏覽一下最近幾期的《美國歷史評論》,可以看到一些討論,例如凱瑟琳•喀德利克(Catherine Kudlick)的評論文章〈身心障礙者的歷史:為什麼我們需要另一個「他者」〉( “Disability History: Why We Need Another ‘Other’”), 以及其他許多技術純熟的女性史家的作品。例如亞松森•拉芙琳(Asunción Lavrin)的《阿根廷、智利與烏拉圭的女人、女性主義與社會變遷,一八九○─一九四○年》(Women, Feminism, and Social Change in Argentina, Chile, and Uruguay, 1890-1940), 提供了女性主義史的洞見。這些主題在一個世紀前還被傳統男性史家斥為末流,但今日卻在嚴肅的歷史研究中占有尊崇與迷人的地位。類似的情況,如約翰•松頓(John Thornton)這位史家在他的《大西洋世界形成時的非洲與非洲人,一四○○─一六八○年》(Africa and Africans in the Making of the Atlantic World, 1400-1680)中, 研究非洲裔在許多社會裡扮演的角色,另外還有一些史家撰寫移民史、勞工史、性史以及時尚或運動的歷史。從這些以及更多的例子可以看出史家致力揭露更多可能的人類經驗,並且引導歷史專業走出昔日為了瞭解過去,我們只需瞭解少數白人男性領袖的人格與決策的觀念。 無論主題為何,歷史研究是永無止盡的偵探故事。史家試圖從證據中解決謎團,並且講述一段能理清從過去承襲的混亂資料的故事。史家做出連結、認定原因、追溯瑕疵、進行比對、揭露模式、確認無解,並且找出持續數個世代一直延續至今的影響。在這個過程中,史家的心靈投注於史料上,對證據做出深思熟慮的判斷,而且寫作數篇與他們認為既可信又真實的過去有關的故事。 你也是藉由閱讀與寫作而遭遇歷史。藉由閱讀書籍與文章,你逐漸掌握過去的形貌與事物賴以發生的一般架構。當你閱讀其他史家的作品時,你也發展出有關歷史寫作的知識寶庫,你可以援引這些知識來增益自己的論文。寫作幫助我們思考我們知道的事物,當然它也幫助你的指導老師了解你知道什麼以及你如何思考。在歷史課堂上,你可能被要求書寫或許只有一到兩頁的短篇論文──不是家庭作業就是課堂習作──通常是指定讀物的心得報告。有時候你的寫作會採取考試回答問題的論文形式。偶爾你會被要求評論一本歷史書籍,不是自己選擇就是老師指定。通常你也會被要求準備更長篇幅的報告,你必須在學校圖書館、網路上與其他地方進行研究。 儘管你寫作過去時可以採取各種形式,但任何形式的歷史論文都必須遵守幾項基本原則。或許最重要的是,思考過去是寫作歷史的關鍵。因此,本書所提不僅與歷史研究方法有關,也與寫作方法有關。本書應該能幫助你理解一般性的問題,它們是一切歷史研究的基礎;它也應該能幫助你在學院或大學課程裡從事寫作。它應該能使你成為更好的偵探與更好的說故事者,這些數量繁多的故事拼湊起來構成對過去的研究。我們將討論你可以在自己的大學圖書館或網路上進行的研究,其中包括以一個小節來討論如何在閱讀與研究時做筆記。我們的重點在於如何使用這些筆記以及你既有的知識來完成你的研究報告、短篇論文以及歷史課堂上的考試。
歷史論文的基本原則
顯然,歷史不只是過去發生的一連串事實的集合。它是寫作者對事實的詮釋,這些詮釋引發疑問與好奇,並且讓我們質問「何人」、「何事」、「何地」、「何時」與「何以如此」。寫作者的詮釋應專注在核心論證或「命題」上,命題能使論文所有內容合而為一。無論你寫的論文是什麼,一旦你發展出約束整篇論文的命題,有六項關鍵原則可以協助檢視你的的寫作是否符合讀者(包括你的指導老師)閱讀歷史論文時的期望。不要讓他們失望。以下列標準來指引自己的寫作。
一、 好的歷史論文聚焦於有限的主題上
你可以發展出歷史發現的震顫感,前提是你的主題必須充分限制,如此才能容許你仔細地研究與思考史料。如果你能自己選擇主題,那麼就選擇你有時間與空間來處理的題目;不僅回答申論題是如此,寫論文也是如此,你要允許自己有更多時間發展想法。有時你的指導老師會指定你的論文題目。通常這類規定的題目已相當聚焦,然而即使這些題目不夠限縮,你還是可以找到方法來限制自己準備的論文。 史家通常會使用非常特定的研究來探討廣泛的問題,例如你可以看到查爾斯•安伯勒(Charles Ambler)發表於《美國歷史評論》的論文〈大眾電影與殖民地觀眾:北羅德西亞的電影〉( “Popular Films and the Colonial Audience: The Movies in Northen Rhodesia”)。安伯勒教授在一開頭就非常特定:
一九四○與五○年代,凡是造訪中非北羅德西亞(尚比亞)殖民地銅礦城市的人不可避免地發現當地充滿美國電影衝擊的明顯印記。在巨大的公司圍地裡(容納了銅礦帶上的非洲礦工與他們的家人),幾群非洲男孩「穿著自製的紙『套褲』與牛仔帽,拿著粗製的木手槍」,他們到處可見,不斷玩著牛仔與印第安人遊戲,在街頭與巷弄間奔跑嬉鬧。其他的孩子看起來「較為不幸……眼睛蒙著黑色眼罩,腰帶插著木製匕首。」當他們在虛假戰爭中酣戰之際,可以聽見他們喊著「吉克,吉克」──「傑克」在當地的訛音──在英屬中非殖民地的都市電影迷心中,這個名字是牛仔電影男主角的普世象徵。在相同的街頭,年輕男子的服裝風格清楚顯示西部與黑幫電影的影響──寬邊牛仔帽、方圍巾等等。 這種「銅礦帶牛仔」現象及其在英屬非洲絕大多數都市地區的展現,生動地證明神話般的好萊塢電影快速而深入地穿透到甚至非常遙遠的帝國角落。
然而,安伯勒教授又在下一段謹慎地確認,俾使讀者瞭解他的論文的特定焦點具有更廣泛的歷史目的,他「選擇北羅德西亞電影娛樂的歷史,為的是探索在殖民主義脈絡下西方大眾文化的傳播與接受的廣泛問題。」 這正是一種可以用來聚焦論文的技術。有句箴言可以送給每一位年輕史家:如果你想做的研究太多,你將一事無成。經常與你的指導老師討論論文,特別是你的長篇論文,將可協助你適當地聚焦寫作的範圍。 讓你的焦點保持清晰應該也能引導你做出與你論文最初重點呼應的結論。一旦你已引介你希望思考的問題,你就應該清楚講述故事以吸引你的讀者。不過歷史論文的寫作者不應寫出令人驚訝的結論!經驗不足的寫作者經常禁不起誘惑,他們要不是隱瞞必要資訊就是以其他資訊讓讀者分心,企圖阻礙讀者猜測故事的走向。這種做法令人惱火,專業史家絕不使用這種方法。歷史論文的高潮通常是最後部分的資料能夠分毫不差地填充到故事中,寫作者的論點可以完美地由他或她的知識來加以證明。論文在高潮之後隨即結束,因為一旦論點獲得證明,接下來要做的只有對反映這篇論文如何開始的事件與觀念的意義進行總結。 例如,當安伯勒教授呈現電影的故事與電影對北羅德西亞的影響之後,他來到整篇論文的高潮所在,然後馬上返回他在論文一開頭提到的重點,最後做出總結:
在後殖民時期的尚比亞,電視的引進與更晚近的小型錄影帶出租店和個人錄放影機的激增,快速地將電影院──正式的電影放映──推向娛樂事業的邊緣。當前流行的功夫片與其他當代動作片逐漸凌駕對牛仔電影的昔日深厚情感,這種情感表現在幾個世代以來銅礦帶工業城鎮與其他東非、中非與南非觀眾對這類型電影的支持上。然而,如果非洲觀眾在一九四○與五○年代接觸電影時缺乏今日尚比亞與其餘非洲南部國家特有的媒體多元與片斷流通的複雜性,那麼很明顯地,觀眾觀賞視覺媒體的關鍵過程便會發展出只看西部片的狀況。
當然,協調論文的開頭與結尾,卻不仔細注意頭尾之間的部分,也不足以讓讀者留下深刻印象。好的寫作必定引領你走過一段探索的過程,提供資訊使你遵循寫作者的引導,最後達致高潮,此時一切的內容全聚合在一起。讀者不僅想知道事物的結果,也想知道事物如何發生。
二、 歷史論文應該具備清楚陳述的論證
史家以論文來詮釋某件他們希望讀者知道與過去有關的事物。他們提供資料──來自史料的資訊──以及與證據意義相關的論證。「論證」(argument)在這裡不是指憤怒、侮辱性的爭論,彷彿與你意見不合的就是傻子。論證毋寧是寫作者想告訴讀者的主要事物,也就是寫作論文的理由。論證是寫作者希望讀者接受的論文命題。爺滿足於講述他人已說過幾百遍的故事,這類故事你大可從百科全書複印,其目的只是讓你知道事實。從證據中找出疑點,並且試著解決這個疑點或說明它何以令人不解。提出問題並試著解答。但解決的方式必須直接了當。 好的論文會快速設定場景,顯示待解的緊張關係,並且往解決問題的方向走去。有些寫作者花了很長的篇幅介紹自己的論文,使讀者在進入寫作者實際的開場白之前就失去興趣。他們拼命鏟出大量背景資訊或冗長的前人學術成果,藉此證明寫作者確實研究過這個問題。要不然就是為這個主題提出某種道德理由,彷彿表明自己站在正義的一方。最好的寫作者有話要說,但一開始就會迅速把話說完。讀者應該在第一段就知道你的一般主題,並且通常在第二段會知道為什麼你要寫這篇論文以及你希望提出的論點。 思考蕾歐拉•歐斯蘭德(Leora Auslander)教授在最近一期《美國歷史評論》發表的論文的開場白。她很快地清楚提出她從史家的慣常實踐中看到的問題,然後直接進入她的命題:
史家基於專業,對事物存有懷疑。文字是史家慣用的工具。當然這不是說史家從不仰賴非語言的史料。從十九世紀考古證據的使用到馬克•布洛克(Marc Bloch)的卓越觀念──錯綜複雜的中古時代土地所有制模式可以藉由小飛機俯瞰戰間期的法國鄉野來加以辨識──史家注視的範圍超越了檔案室與圖書館的收藏。上古、中古與近代初期世界的學者,以及科學與科技的學者──他們的文字史料是有限的,或者留下的史料是物質的──把證據疆界推廣到最遠處,雖然有些現代主義者與社會和文化史家也使用視覺、物質與音樂史料。儘管有這些新看法,絕大多數史家仍視文字為最值得信賴與最富含資訊的史料;其他史料只能做為實例或補充資料。 相對之下,我在此主張,擴展正統史料的範圍可以為熟悉的歷史問題提供更好的答案,也能改變我們提出的問題的本質以及我們獲得的有關過去的知識種類。人類每一種表達形式各有其獨特的屬性與特質;將我們的證據基礎限制在其中一種形式──語言──將使我們無法捕捉人類經驗的重要向度,我們對重要歷史問題的解釋將變得貧乏。在語言外的範疇裡,我將特別為物質文化的功用與重要性做出論證。
她在第二段開始即提出她的命題,然後約略描述她將在文中提出的論證來進行說明。 仔細留意這個例子。一旦你開始動筆寫作,不要離題。專注在主題上。確定論文的每項內容有助於你的主要目的,讓讀者瞭解你寫下的每項內容與你的主要目的具有關聯性。不要夢想自己必須把所知的一切塞進一篇論文裡。一篇論文只能有一個重點。沒有理由傾洩所有的事實,彷彿把桶子裡的東西全倒在桌上一樣。如歐斯蘭德的結論所言,史家必須致力於「理解、詮釋,或許甚至還要超越文本或物件來解釋這個世界。」
而如她的論文所言,即使史家尋求「語言外」的證據,他們最後還是得清晰地「寫下」自己的結論。
三、 歷史論文一步一步建立在經過審慎認識的證據上
你還必須給予讀者理由相信你的故事。你的讀者必須相信你是這篇呈現在他們眼前的論文的權威。你不能不假思索地撰寫歷史,你必須支持自己的看法才能公開地展示它們。要做到這點,你必須掌握你的證據,清晰而謹慎地呈現它們,充分承認你在哪裡發現它們。但,什麼是證據?這個問題是複雜的。證據是來自一手與二手史料的詳細事實資訊。一手史料是最接近任何調查主題的文本。二手史料的寫作總是「關連著」一手史料。例如,一篇關於十九世紀初墨西哥革命份子埃米里亞諾•薩帕塔(Emiliano Zapata)的論文,一手史料是薩帕塔自己的書信、演說與其他文章,或許還包括他擁有或製作的物品。二手史料是學者──例如約翰•沃麥克(John Womack)與山謬•布朗克(Samuel Brunk),他們的學術成就建立在研究薩帕塔的運動與遭到暗殺上──的作品與文章。永遠牢記,好的論文與報告是以一手史料為基礎;因此對於這類主題而言,你要思考的不只是渥麥克與布朗克教授的作品,可能的話還要包括薩帕塔自己的作品。 在寫作研究論文時,你必須篩選所有可用的史料,不管是一手還是二手,決定何者可信何者不可信,何者有用何者無用,以及如何將這些史料使用於你的作品中。在撰寫短篇論文時,例如考試的申論題,你必須記住自己知道什麼證據並且加以提出。當你提出概括性的說法時,要馬上引用、摘要或提出史料以為佐證。概括性的說法如果沒有特定證據做為內容,無法取信於人。 證據俯拾皆是。女人與男人(無論其地位尊卑)的書信與文件構成他們所處時代的重要記錄,從古典時代到今日,許多這類證據的收藏都已出版。書信與日記是吸引人的讀物,尤其如果它們涵蓋了相當長的時間,這些史料對史家而言猶如金礦。你可以挑選一項主題然後遵循寫作者對該主題的想法,或者,你可以挑選與該主題相關的事件,在大學歷史課上寫作一篇出色的報告。同樣地,報紙(許多報紙以微卷或數位形式保存)通常會提出與眾不同的對過去的見解,這些見解可以刺激你的好奇心,並且協助你有系統地陳述問題,進而寫出好的歷史論文。報紙也能提供重要的細節,用來補足既有的其他史料。 地方史的史料大量存在於法院、日記、信件、稅捐記錄、城市人名錄與無數其他記錄中。這些史料提供了細節,通常是微小的細節,這些細節能讓過去在轉瞬間重現生氣。此外,別忘了訪談在寫作歷史時的力量。如果你寫的是過去五十或六十年的歷史事件,通常只需一點努力就能找到某位參與其中的人士。參與者通常樂意分享他們的故事。而他們的故事可以說明整個國家的主要社會運動。你可以在地方史出版品、報紙或檔案館找到過去訪談的副本。但要牢記,參與者可能出錯,這些錯誤要不是出現在訪談中,就是出現在他們對自身經驗的寫作上。人類會遺忘,也會說故事抬高自己,有時還會說謊。史家總是多疑地檢視故事,即使是目擊者的說法也不輕信。在這種情況下,通常你會肯定二手史料也有其核心價值。你應該查閱那些曾研究過你想撰寫的主題的史家的作品與文章。這些書籍與文章可以幫助你學習如何思考歷史,並且提供許多你用得著的資訊。 史家謹慎地從數量龐大的可得史料中挑出最適當的證據,將它們拼湊起來創造出故事──它是解釋,也是論證。然後,史家以腳注、尾注或寫進文本的歸屬來標明文獻出處。然而,即使在寫作之時也應記住,想為作品取得權威,你必須證明你「同時」熟悉一手史料與其他曾研究過相同材料的作者的作品。但是你提出證據支持自己論點的信心,只能跟你的讀者信任你的研究一樣。如果你輕率摘錄證據或甚至弄錯證據,你將失去理智的讀者的尊敬。史家麥可•貝勒茲勒斯(Michael Bellesiles)近來的經驗對年輕史家極具教育意義。 貝勒茲勒斯教授的作品,《武裝美國:全國槍枝文化的起源》(Arming America: The Origins of a National Gun Culture),在二○○○年出版後幾乎立即受到廣泛讚譽,而他的論點──美國「槍枝文化」是南北戰爭後才發展起來──使他陷入政治爭論,許多相信美國擁槍文化早於美國憲法的人士反對他的說法。在爭論中,史家們開始檢視他對證據的使用,卻發現諸多疑點:檔案引用不精確,文獻解讀有誤,根據有限的法院記錄樣本提出概括說法,以及資料記錄草率馬虎。雖然貝勒茲勒斯教授提出幾點聲明做為辯護,卻不足以平息爭議,而聲譽卓著的班克洛夫特歷史寫作獎評議會也收回原先頒給他的獎項。 貝勒茲勒斯的悲慘經驗可為警惕。你必須確定自己已經將查閱過的史料仔細做了筆記。重要的是,你必須清楚知道你得到的資訊出自哪些史料,你必須正確引用你直接從史料抄錄的任何材料。不僅為文字史料做筆記時應該如此,從越來越多可用的電子資源取得資訊時也該如此。兩者均需特別謹慎。 說明史料出處對歷史寫作至關重要,但一般認定屬於常識的內容則毋需說明出處。馬丁路德生於一四八三年十一月十日。日本於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星期日早晨攻擊夏威夷珍珠港。卓拉•尼爾•赫斯頓(Zora Neale Hurston)寫了小說《他們的眼睛望著上帝》(Their Eyes Were Watching God)。這類資訊是常識。它們沒有爭議,凡是知道這類主題的人都知道這些資訊,而且容易檢證。你也許會發現自己從這類主題得到的觀念與你閱讀二手史料得到的觀念不盡相同。因此,你應該標明這些二手史料的出處,並且──要不是在腳注中,就是在本文裡──指出二手史料與你的作品之間的異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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