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易命名的女人

1 「人妻」的易容術  

一提到「人妻」這日本漢字,不少人便會直接聯想到「不倫」,又或是其他更富官能色彩的想像。事實上在日本的AV業產品中,的而且確也存在「人妻」的劇種類型。不過諷刺的是,「人妻」在日本戰前的語境中,其實並不附帶今時今日的色慾氣息,反而傾向實用指向功能。

《現代人妻讀本》(1938)又或是《人妻的教養》(1940)之類的作品,當時並不罕見,都是由一些醫學博士執筆,用來教導婦女在婚後的醫學及實用常識的指南式讀本。當然今天假若在日文的網路搜尋機器輸入「人妻」,大抵出來的九成均與色情產物有關,時代的變化絕非語言本身所能自主操控。

「人妻」的浮世相

在當代的日本傳媒語境中,「人妻」確屬針對的焦點,即使不刻意從色慾角度去描摹,現實上的切入取向也是以負面為主。作為母親以及作為妻子的角色,往往令到不同年紀的日本女性出現沉重壓力,因而產生奇異的行徑。《週刊大眾》在二○○二年六月二十四日便曾報導,不少年輕的新婚女性出現下廚偏執症,對食品的味覺出現怪異的沉溺,例如有主婦無論弄任何菜肴也一定要有沙律醬,亦有人包餃子時加上薄荷作餡料,更甚者要在起司蛋糕中加上豉油等等……傳媒認為這是傳統家庭結構崩壞後的惡果,年輕主婦再沒有參考對象,亦沒有為家人服務的律己精神存在。
沒有孩子的已經如此,身為人母的更加令人瞠目結舌。據《週刊文春》(二○○三年七月三十一日)報道,有研究指出目前有六三∙一%的小五及小六女生會塗指甲,二八∙七%的會塗口紅,而二七∙八% 的更會使用香水!有受訪母親說小五級的女兒每天至少要花上四十分鐘,才可以弄好髮型出門上學。據傳為她們服務的美容師反映:「這是她們母親一種扭曲的自戀」─可謂一矢中的。至於部分「人妻」應付面對不來的壓力,很容易更會釀成家庭慘劇。《F r i d a y》(二○○四年四月三十日)便曾報道一宗倫常悲劇,一名在川崎生活的模範主 婦,僅因就讀小二的兒子不願在一天疲累的課堂後,再去參加晚間的補習,於是便把兒子掐死。無論背後做多少的尋究解釋,也減輕不了人間悲劇的震撼性。
我得為「人妻」說一句公道話─ 在日本身為「人妻」,尤其是添上人母的包袱的確絕不易為。Anne Allison在《Permitted and Prohibited Desires—Mothers,Comics and Censorship in Japan》(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 2 0 0 0)中,便曾以不少具體的生活細節,探討日本「人妻」的無形壓力,其中最教人嘆為觀止的必定首推為孩子準備便當。因為便當是兒子接受同儕以及「人妻」接受周遭評價的第一道門檻,背後不僅要求食物營養均衡乃至具備可愛的素質,更重要是本身可否帶出一重美學精神來─顏色的配搭(粉紅配綠)、圓形食物配角形食物(荷蘭豆配帶子)以及軟滑食物配粗糙食物(奄列配紅米飯)等等,便當的小宇宙正好存在多重的陰陽平衡對照─你說身為母親的「人妻」又怎會不精神崩潰。
Anne Allison更透過自身在日本育兒的經驗,把日本文化中「製造母親」(Producing Mothers)的非人性化社會壓力沉痛道來:事情緣起育兒園的老師在放假前,把一個充滿卡通色彩且附上不同功能貼紙的月曆交給她,要求她好好提點兒子要遵守學校所定下的作息規律。假期完結後,老師要求檢查月曆,發現她一切均沒有切實執行,於是大肆責備母親一番─原來那月曆不是禮物,而是給母親的「功課」!當然也是為下一代進入高學歷社會的日本作競爭準備。

「人妻」描述非問題化

以上提及的乃環繞「人妻」的社會功能角色,一旦回到個人情感世界去,原先的複雜世相更形交纏錯綜。堀江珠喜在《「人妻」的研究》(筑摩書房,二○○五年初版)中提到「人妻」在傳媒中生根,得因一九八三年TBS電視臺的人氣劇《給星期五的妻子們》所致,那是安排在晚上十時播映,以妻子的「不倫」戀為題材的作品。由於成為一時話題,連劇中取景的東急田園都市私鐵線,竟然也被稱為「金妻沿線」。作者也剖白因為自己在關西工作,而丈夫當年在東京上班且正好在「金妻沿線」租住單位,於是也在友儕圈子中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
「金妻沿線」是實用性為主的住宅區,毫不浪漫,卻正好符合出現「人妻不倫」的最佳條件。作者指出在中產階級生活漸趨刻板化的環境下,加上新一代女性的盲從度已不如以前,於是不少新婚主婦出現「金曜病」(即星期五抑鬱症),擔心在即將來臨的兩天假期,又要面對討厭丈夫的焦慮情緒,於是追求在星期五放縱身心,成為特殊的「人妻不倫」背景。
當然經媒體的塑造,為「人妻不倫」添加上「純愛」色調,是理所當然的策略─既可惹人同情,亦可乘勢合理化「不倫」的抉擇,以減輕個人的罪孽感。其中最成功的例子一定是一九九五年開始在《日本經濟新聞》連載的《失樂園》小說,渡邊淳一的超暢銷作更直接催生出電視及電影版,成為日本社會的時代流行關鍵詞。
不過我認為更有趣的,是日本社會逐漸趨向把「人妻」的描述,挪用至非問題化的語境。那即是說如果九○年代的「失樂園」的「人妻不倫」還足以引人注目,踏入千禧年後的「人妻」含意只會進一步置於解魅化的處境。堀江珠喜舉出二○○一年由東京電視臺策劃的深夜節目《G. Paradise.人妻溫泉》為例,每一集請來男星與穿上泳衣的素人「人妻」共浸溫泉,為期半年的節目竟然備受歡迎。後來在二○○三年再把計畫復活更新,推出《人妻大浴場2003》,而且節目已改為聯同各地不同的地方電視臺一起播放,氣勢絕對今非昔比。換句話說,「人妻」是否「不倫」,已經失去新聞價值,反而「人妻」作為一種人辦命名的對象族群,究竟還有什麼的新聞娛樂價值,才是傳媒熱衷的取材方向。
另一方面物以稀為貴,日本女性的「落水狗」族群日益膨脹,而「落水狗」的增加正好意味著「人妻」數目的減少,所以令到即使「人妻」普遍出現「高齡化」(相比起過去而言)的傾向,反而更受歡迎,人氣更盛!那就是超文明社會的不可思議世相。

2 女子鐵道學入門

在日本當專業作者,很多時間一定要一身兼備多職,才可以在人材濟濟的文化環境中立足。早陣子熱賣作《下流社會:新社會階級的出現》的作者三浦展,其實本身是專攻日本郊區犯罪學問題的專家,反而在無心插柳之下,頓時成為日本社會現象分析的祭酒。同樣,早幾年紅透一時的「落水狗學」掌門人酒井順子,在暢銷作《落水狗的遠吠》(講談社文庫版,二○○六年十月)後,又搖身一變成為女子鐵道學的入門導航者。

女性鐵道學?

酒井順子最近推出的《女子與鐵道》(株式會社 光文社出版,二○○六年十一月)處處流露反男性論述的鐵道學氣息。儘管酒井順子沒有開宗明義標舉一門女性鐵道學出來,但書中的行文感性卻時刻清晰地顯露出對女性身分的自覺─ 請注意那不是一門女性主義的鐵道論述,甚至她是刻意以非學術化的角度,來分享自己消費鐵道的方法及習慣。她聰明地先抬出日本著名的鐵道學者原武史(《鐵路奇談》,講談社現代新書,二○○三年初版)出來,作為一經典作的模範來景仰,然後就鑽進女性的「不專業」領域世界,好教自己的感性得以馳騁縱橫。
酒井順子在書中前言已刻意突出男性鐵道迷的一切,都非她能力所及的世界:自己乘火車往往連路線及車站名稱都忘掉,上車後又往往一睡到底昏迷不醒;至於看鐵道的時間表又顛三倒四,時常連如「運輸日注意」等的提示也留意不到;至於鐵道上的「之字形」路線的原理更一竅不通,甚至永遠不會為乘任何獨特的火車而早起等等。簡言之,她劈頭便想表明自己是一位「鐵道失格」的業餘鐵道愛好者。
當然她也不僅在潑自己冷水,那其實不過屬一種減壓的寫作策略,換句話說是先暗中對讀者聲明不要有錯誤的期望。至於為何有以上的女性鐵道迷特質,我比較喜歡她在《女子為何在車上睡著了?》的自我解說。她以個人的童年經驗出發開始談起,提及自己一向是依存欲求甚強的人。小時候乘家中的私家車,往往就一個人橫躺在後座睡了,一切由得當司機的父親去打點。當自己長大了也駕車時,就時刻要抖擻精神以免禍及他人,因而變成一件極為疲累的事情。正因為此,乘火車就有一種可以把你自動地帶到目的地的夢幻感覺─ 她形容就如兒時睡在父親車內後座的感覺,也是一種「胎內回歸」的幸福感。由此而推,她指出鐵道迷之所以大部分屬男性,也因為鐵道本身為一種母性的交通工具,所以出現陰陽互動的吸引力。
至於在今天女性也急劇趨向男性化的年代,其實連女性都同樣極為渴求母性─男人可以用妻子甚至以宿娼來尋找母性的替代品,然而一般的女性卻難以找到相若的對象,於是乘火車幾成為一種低層次的按摩或侍浴。或許你並不認同,但作為一種文化隨想,卻不得不承認可以換來讀者的粲然一笑。

企鵝卡背後的女性氣息

嚴格來說,酒井順子當然絕非不懂得用男性閱讀鐵道的方法行文,只不過她顯然想透過筆下的故作糊塗,來點出消費鐵道在宏大論述背後的「馬虎」可能性。以東日本國鐵發行的「企鵝卡」(Suica)為例,有識之士對背後的來龍去脈均甚有觀察心得。Momoko在《Suica與八達通》中剖析它未能普及的商貿背景限制。而我一向甚為佩服的思兼,在《電子車票.貨幣的社會學》中更一針見血點出「企鵝卡」出現背後複雜的政治及社會意蘊:
「Suica正名為企鵝卡,取其『企鵝スイスイ』的諧音(企鵝滑走?),原因是JR東日本必須教化乘客如何使用企鵝卡,口號是:『Touch And and G go就可以Sui Sui通過。』這個名字與口號非常重要,因為在高度制度化的日本社會,所有程序都必須從最微小的地步從新教起。
「理解本卡前,必須理解日本國鐵問題。前日本國鉄鐵解體後分為六間日本民營旅客鐵道會社,換句話說,國鐵由既往的國家巨大機構,變成現在六間各有各做的民營企業……。」
「開發IC卡的主要是JR東日本。原因很簡單,他們擁有關東圈的龐大都市鐵道網絡。要一張Universal的電子車票成功,必須有很大的地盤,令每個乘客都會有機會在密集的都市交通裡面使用……。」
「另外要考慮的幾個較重要政治與社會因素是:(1)日本私鐵的集體『抗官意識』─就是說,JR對私鉄鐵的體系從大正年間到最近一直存在;(2)「車票」是很重要的社會行為的介面,這跟日本人或者日本文化喜歡甚麼無關,這與各種社會裡流通的物品(現代社會主要是 ①金錢 及 ②各種票據)的(a)使用時候的物理手段(Physical Means);(b)流通廣延/信用(Trust)有關。一個人要在城市裡面(物理)移動,最重要的,不是錢,是車票。」
長篇引述思兼對「企鵝卡」流通的精闢分析,旨在借來對照酒井順子的《Suica企鵝、可愛的祕密》取材策略。她除了一貫地標榜個人的落伍及過時(「企鵝卡」於二○○一年十一月推出,作者於二○○四年才擁有)外,更把以上的宏觀考慮一併置若罔聞,
她關心的竟然是去追訪企鵝造像的設計者坂崎千春。在訪談中,酒井順子發現卡上的企鵝原本無名字,Suica原來是Super Urban Intelligent Card的縮寫,取其可流暢滑行之意。不過背後另一重女性氣息,源自Suica在日文中可以有西瓜的另一解釋,於是想像一隻從南極遠道而來的企鵝,面對熱帶水果西瓜會有怎樣的回應,就成了推動創作的另一懸念動力。
我想說的是,作為一廣義且駁雜不拘的鐵道迷,以上截然不同對「企鵝卡」的解讀方向,都是愛不釋手的閱讀對象。無論酒井順子是故意詐傻扮懵,還是由衷鍾情上車昏睡,都可以產生一種消閒化的鐵道娛樂。因為有思兼的宏大敘事,所以酒井的輕省才顯出另一種價值所在。


Momoko《Suica與八達通》:
http://www.cuhkacs.org/~momoko/blog/index.php?job=art&articleid=a_20051209_231313

思兼《電子車票.貨幣的社會學》
http://omoikane.blogspot.com/2005/12/cr.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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