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Nikkei Architecture》的報導形式,總括地回顧設立事務所以來這25年間,不論這個時代的意義,或是對於自身的意義,以及《Nikkei Architecture》這樣的媒體在時代中所完成的意義,我覺得顯現出一個明顯的狀態。
簡言之,在這25年之間,社會與建築的關係,翻轉了過來。這個關係,從所謂「社會之輝煌領導者」的建築,往「社會之敵」的建築演變而去。夾在世紀轉換點的這個25年裡,此一翻轉開始並結束了。創刊於1976年的《Nikkei Architecture》,正是那個翻轉的產物,以新的社會與建築的關係性為主題的媒體。這個新媒體被賦予了和以往採用美學做為編輯原理的建築雜誌,完全不同的任務。
我能夠與這不幸的25年並肩齊步,真的感到自豪。在自豪之上,由於將此反轉昇華到建築的表現上,所以在這25年之間,專心一致地繼續前進。磯崎先生和黑川先生以建築作為工業化社會的領導者而受到社會尊敬,在那個被認為具有充分利用價值的時代裡,確立了本身建築表現的基礎,一方面,感受到安藤先生和伊東先生在他們的代表作(例如,媒體建築)的基礎上,存在著社會對建築的尊敬、信賴。相反地,我們在學生時代,最初因「石油危機」而墜落,等事務所設立後,馬上因「泡沫經濟崩壞」而墜落,從90年代開始,又因「箱型物批判」而墜落。在那墜落的時期,寫下了《十宅論》,與《建築慾望的末期》、《反標的物》、《負建築》、《自然的建築》等建築對社會讓步的書籍,我思考著有關讓步的方法,而且不得不思考。
至於這個思考是否逐漸昇華到建築的表現上,唯有回頭讀讀這本書了。為了這本書,而追加了三位對談對象,乃是三位翻轉的領導者。對於這25年的翻轉,在各自的「領域」,這幾位人物以最敏銳的感受性接受此一翻轉。妹島女士在「建築」領域中,宮台先生在「社會科學」領域中,還有福岡先生在「自然科學」領域中,這三位尖兵最早注意到過去建築的「重」、「堅硬」和「無變化」,同時還不斷地提出批判,這些建築不但被稱為「箱型物」,而且到九○年代以後還遭到厭惡。
我也一直持續觀察他們在想些什麼。他們是不可能思考不存在的東西的,那麼這25年期間的翻轉,具有什麼樣的意義呢?妹島女士認為,建築這樣的箱子朝向傢俱,或者「平房」解體;宮台先生發現,在建築師構想的外側──例如『幻想的郊外』和都市的空隙──實際上正在發生新的社會活動。其次,福岡先生指出,箱型物如何地欠缺生物的流動性、柔軟性,對人類而言,是不自然的環境。
我從他們那裡學到許多東西。然而這一次重新對談,可以明顯地看出他們與我如何的不同。我不想被放入「領域」這種分類中。我所思考的,只是徹底停留在建築工地,從那個工地的混亂與繁雜之中,設法想出尤其稱不上思考之未完成的結構,然後毫不害羞地向人提示,只想從這裡獲得暗示,以便重新思考那個翻轉的新現實。
原本世界並未分割為「領域」,但是,頭腦以「領域」之類的形式來整理它們。否定受制於「領域」的思考法,是因為箱型物,亦即過去的建築這種東西的最大問題點,有著頭重腳輕的特性。把頭腦創造出來的抽象性構想(建築),強制地投影在物質世界裡的結果,正是箱型物這種巨大的妖怪。
想要從以頭腦思考的自己,變身為用身體思考的自己,是這25年來我一直思考的問題。希望把自己的頭腦變小。對箱型物的批判,也不用頭腦,而想試看看能否以身體取而代之。如此一來,我想才能成為對箱型物的真正批判。在這一次對談中所邀請的三人,他們對箱型物的批判、對建築物的批判,雖然非常地尖銳,但我更想成為傻瓜。更完全地敞開自己,拆毀自己,希望現實這種東西與社會這種東西,或者與作為社會之具體性產物的物質,產生碰撞。只希望能夠和從社會除去「頭腦」的、無盡的物質,恰好地相遇,坦率地往來。
2010年5月18日 隈研吾